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作品相關 (4)

關燈
低頭再看腳下童子像:昔年神廟廢棄,滿園荒蕪,獨它於荒草處高高供起,救了常蕙心和謝致兩命。而今神廟香火鼎盛,後園重新修繕,童子卻跌落塵土,棄之角落。

許是同命相憐吧,常蕙心屈膝蹲下,將剛才被她踢歪的童子像扶正。常蕙心右手扶上童子面龐:經歷風吹日曬,塑像多有磨損,但它的五官神態卻是雕好了的,改變不了。十多年不見,它依舊是稚子相貌,童顏常駐。

也有十年不見謝致了吧,也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什麽樣子呢?是不是還是小小一個人,喜歡仰頭看她,語出驚人?

例如,謝夫人去世時,謝致還小,交由婢女照顧。但婢女不怎麽貼心,一個月不到小謝致就病了數場。常蕙心和謝景既著急又心痛,夫妻倆一商議,決定以後由常蕙心照顧謝致。自此,小謝致穿衣穿鞋,餵飯聊天,白天陪著玩耍,晚上哄他睡覺,起夜給他紮好踢掉的被子……事無俱細,均是常蕙心一手料理。甚至連端屎端尿擦.屁.股這些骯臟事,也是由常蕙心來做的。

常蕙心給謝致洗澡。他站在木桶裏,特別聽話,常蕙心一般先給謝致擦後背,擦完了後背她喊聲“轉”,謝致就乖乖地轉半圈,將前面身子遞給常蕙心擦。

後來謝致大了些,六、七歲了,常蕙心想讓謝致學著獨立,就不給他洗澡了,讓他自己洗。她以為謝致會哭鬧撒嬌,誰知謝致只寡言地回了一句:“你不給我洗我就再也不洗澡了!”

常蕙心當謝致小孩子脾氣,加之那時正逢冬日,並沒在意。立春之後衣料稍減,常蕙心才發現謝致身上一股油味,像小雞臭,他竟真堅持了三十來天都沒洗澡!常蕙心沒辦法,只得打了一桶熱水,給他仔細洗一回澡。謝致站在木桶裏,身子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,兩只眼睛卻倔強地仰望常蕙心,執拗得很。

再例如,可能是常蕙心對謝致太好了吧,這孩子從小不講規矩,鮮少喊她“大嫂”,都是“阿慧、阿慧”的大呼,沒個長幼輩分,缺少禮貌。

謝致有時候真把自己當小大人了,記得某日他突然向常蕙心提議,說“夫君”和“麗光”都不好聽,讓常蕙心以後喊謝景“謝郎”。常蕙心永遠記得謝致那一刻的滑稽樣子,他反剪著手,歪著頭,眼睛眨呀眨對她說:“我來給大哥把關,你喊一聲‘謝郎’,我聽聽看好不好聽?好聽的話,你再喊給大哥聽。”

常蕙心笑得前俯後仰,肚子都笑痛了,那一聲自然也沒喊出來。

……

十年不見了啊……謝致怎麽可能還是一個小小人兒。他肯定長高了,長至多高呢?常蕙心暗自一算,謝致行冠禮已經三年了。唉,以前日子過得好好的,沒生變故的時候,她還總想著等謝致行了冠禮,就給他娶個一等一的媳婦,也算了卻一樁心願。

而且還能從謝致口中探得,謝景為什麽要殺她?

想到這,常蕙心突然懊惱地搖頭:人心不可測,沒準謝致長大了,也成了謝景那樣的人,不可不防……

常蕙心牙關一咬,心驟陰沈。

常蕙心隨容桐三人入城,所見所聞,令她倍感驚訝。舊朝昔年,京師恢宏卻難掩頹廢,而今卻是真繁華鼎盛。謝景不禁解除了宵禁,還恢覆了與西域,南疆,東部海上諸國的商貿往來。京中但凡寬闊一點的街道,皆車水馬龍,接踵摩肩的不乏外國使節和商人,九天閶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。

因為京中客多,容桐三人連接詢問了四、五間客棧,皆是滿客無房。據說,只有那些背街無甚窗景的客棧,如今才剩得空房。

韋俊猶豫少頃,道出自己的姨父是工部水部司郎中陶元度,現在京中任職,掌渡口、船艫、橋梁、漁捕、運漕等事宜。陶元度在城中有宅院,若是容桐、周巒不嫌棄,可隨韋俊一同去住,閱書備考。

容桐毫不猶豫地推辭了,“襲美兄的親戚,小弟並未謀面,怎敢叨擾。”周巒也道不去,韋俊勸說不得,便領了小仆自去姨父住了。

容桐和周巒尋了家背街的店住下,容桐給自己和常蕙心各要了一間房間。

容桐私下叫住常蕙心:“慧娘——”

常蕙心一轉身,見容桐遞給她一樣東西。容桐邊遞邊說:“我到了京中,才發現這裏遠比我想象的要大,今天…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街上有這麽多人。這名碟十分重要,我怕自己不小心弄丟,你……比我心細,能不能在春闈前,暫時替我保管?”

常蕙心低下頭,容桐的名碟已經塞到她手上,符印和雕花皆是官註官刻,上頭銘著“容桐,字琴父,安州鄉試第三名”。

常蕙心將名碟塞入懷中,應允道:“那我幫你收好吧。”

外頭喧鬧一片,常蕙心蹙眉前眺。客棧裏的旅客們也紛紛往外湧,常蕙心伸手攔住一人,“小哥,外頭出了什麽事?”

旅客不願多說,生怕常蕙心耽誤了他出門,只簡單答道:“今日是上巳節啊!”

三月三,上巳節,這有什麽奇怪的,犯得著蜂擁往外湧麽?

常蕙心和容桐正困惑著,就見周巒的仆童匆匆跑過來,施禮邀約容桐,“容公子,今日上巳,天子要去梁河邊祭祀,鑾駕馬上就要經過客棧前面那條街了。我家公子已經去街邊占位,容公子你快趕過去!”

容桐大喜,側頭欲邀常蕙心,卻見她早已急走百步,下至客棧一樓,接著腳下不歇,直奔出大門。

她走得是那樣焦急,步快成奔。

☆、千秋萬歲(十)

周巒早在街旁站了位置,見常蕙心,笑道,“你來啦,琴父呢?”常蕙心不搭理周巒,繞過他,走到更前面去,擠在第一排等候天子鑾駕。周巒被曬,不由楞住,過會,好奇地挑一挑眉。周巒擡腿前邁一步,站到常蕙心身邊,也效仿她站第一排。

容桐後至,站到常蕙心和周巒身邊時,周巒輕輕笑了一句,“終於來了。”

終於來的可不止容桐,還有當今九五至尊謝景,冕服鑾駕,攜皇後出城郊祀。玉輅華蓋下帝後端坐,後頭跟著黑壓壓的公卿,大夫,一車又一車,望不見頭。

人潮嘩啦啦似水湧上來,百姓們爭睹天顏,一時失了秩序。你推我攮,常蕙心三人本是站在第一排的,這會卻被擠壓至三、四排間。常蕙心隔得遠,只能望見玉輅周圍的金龍四柱,她心下焦急,情不自禁往前鉆,漸漸就和容桐、周巒隔著遠了。容桐眼見著隔在他和常蕙心之間的人頭越來越多,甚是著急,卻礙著周巒在側,不方便大聲呼喚“慧娘”。

容桐未喚,常蕙心更加意識不到和二人走散了。她一腔情緒熊熊燃著火,只系在雙目前方,已能看清四柱後頭的三層幨幃,再透穿些,是謝景帝冕上的琉珠簾,搖搖晃晃,以致謝景的五官無一看得清。麗日輝光一照,謝景玄衣纁裳上金繡的十二的章紋喧賓奪主,格外刺目。再往前擠些……常蕙心盡力了,她甚至忍辱踮起腳,去仰視高輅上的謝景,結果,至始至終都沒瞧見狠心負情人的樣貌。

常蕙心苦楚至極,居然笑出兩聲。

天子的儀仗不會為庶民停留,繼續前行,轉瞬之間,留給常蕙心的就只剩下萬民誠服的背影。

常蕙心腦海裏突然默默淌出一句話:她從黃泉路盡頭逃回來,一身狼狽剛喘口氣,卻望見負心郎治下的盛世江山。

常蕙心胸膛內升起一股沖動,不如就這樣當街躍起,拔劍出鞘,直襲向玉輅取了謝景性命!

心上還在做決定,常蕙心腳下已經被人推著走了。她本能地按劍警備,再一觀察四周,原是身前身後的百姓都想追趕玉輅,再多瞻仰皇帝幾眼,於是夾在百姓中間的常蕙心,被人潮脅迫著一並前行。

“不要亂,不要亂!”百姓太多,大片禁軍不得不執著鋼戟維持秩序。

這一推一喊之下,常蕙心反倒清醒了,慶幸自己方才沒有沖動:一來,她身處人潮中,連起步前行後退都不能自控,更沒有十足的把握成功到達玉輅。二來,常蕙心武功雖高,謝景比她武功更高,還有千千萬萬訓練有素的禁衛,她能一劍取他性命麽?

沖動退下去,理智重回來,常蕙心思忖:僅憑她一己之力,報不得殺身之仇。還需多尋些幫襯之人,到時候聚集起來,各自出力,就猶如眼前洪荒人流,到時候團團圍困謝景,叫他隨波任宰,橫流不得!

趕考的舉子多,此刻常蕙心身旁的陌生男人們似乎也是舉子,正在感慨什麽“偶一瞥雖看不清,卻仍感坤載萬物,母儀何煒”,猛地提醒了常蕙心。她回過頭,沖身旁陌生舉子脫口而出:“剛才與皇帝輅上並坐的,是哪家名媛?”

兩位舉子皆是一楞,腳下均跟著大批人潮走,兩眼卻移到常蕙心身上,上下打量了一回。

兩舉子心道:這武生好沒禮貌,也不先通報姓名,就直接發問。而且問題也好生蹊蹺,皇帝郊祭,身邊並坐的女人鳳冠鳳裳……於情於理,有腦子的人一瞧都能明白,除了皇後還能有誰?

但眾人為人潮脅迫,始終在並肩走,倘若不回答常蕙心的話,頗顯尷尬。舉子便答道:“天子玉輅並坐的,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。”

“我問的就是皇後是哪家名媛?”

兩位舉子互相對視了一眼,均敢奇怪。其中一人沖著常蕙心反問出來:“兄臺難道不知皇後娘娘的著名事跡?”

常蕙心此時情緒稍緩,意識到自己失禮了。奈何身子被擠推著,彎也不能彎,無法施禮,只能用言語表達抱歉:“方才言語多有魯莽,兩位公子寬恕則個。在下身處僻鄉陋所,未曾聽過皇後娘娘的事跡,心神往之,還望兩位公子閑述一二。”

“唉。”當中一位舉子嘆了口氣,感慨道:“還是當今天子開明,不禁言論,以致民風越來越大膽……你我等人,可以妄議宮中母儀。”那舉子說完,徑直瞧著常蕙心,似乎在等她接口,感恩皇帝。

常蕙心怎會感謝殺身仇人,眼簾一垂,含糊道:“兄臺且繼續講。”

“皇後娘娘蘇氏,乃前朝蘇太尉嫡孫女,世家高門,打小跟當今天子青梅竹馬。”

居然是她!常蕙心聽見自己的心撞壁一響,接著便直沈到底。

舉子們還在繼續告訴她:“天子和皇後娘娘乃是結發夫妻,昔年皇帝護著前朝皇……護著前朝之人西幸安州,被逆黨偽帝追迫,還是皇後娘娘的娘家護駕起兵,一路匡正至京城。於建平年間建國,又平定東北、東南、西南多處叛亂。後來天下太平,皇後娘娘賢德,竟勸娘家人卸甲,功高不居高,自絕外戚後患。天子感動,對皇後娘娘更是一往情深。”末了,舉子還不忘再反問常蕙心一句:“明君賢後十載,這些普天下皆耳熟的事,你竟然不知道?”

常蕙心並不作答,反倒再次追問道:“在下見那玉輅後面還跟著金輅,上頭獨坐一年輕男子,可是……太子?”

舉子剛要張口作答,常蕙心急急切切再補充:“太子可是皇帝皇後所生?”

“不是天子和皇後娘娘所出,能被立為太子麽?”舉子反問常蕙心,驚詫她連些常識也不懂。

常蕙心冷臉問道:“太子瞧著不似稚子,現今幾歲?”

兩舉子皆嚇了一跳,怎麽好說好話的,這武生語氣突然就變得這麽硬了?舉子耐著性子回答:“太子應該有個十八、九歲了吧。”

“哈哈!”常蕙心突然笑兩聲,笑聲悚然。她勾著唇,稍稍側頭問兩位舉子:“你們說,‘明君賢後十載’,太子怎麽會有十八、九歲呢?”

“這、這……”兩舉子話被堵住,心道稗野故事不要太多,傳皇帝青睞皇後已久,又敬重她,非等到建立了功業,方才風風光光娶她。至於十年之前,有傳說皇後早嫁了皇帝,只是不露面罷了。當然也有香.艷一點的,說皇帝皇後私相授受……

舉子們都是要赴考春闈的人,雖然不禁言論,但也不能這麽非議至尊。兩舉子互望,正在思忖要怎麽答,常蕙心忽無首無尾又問了句:“皇後可還誕下其他子嗣,年方幾何?”

“冀王啊,今年六、七歲了吧!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?”舉子詫異,目光掃去常蕙心臉上,卻見她臉上木木的,徑自出神——常蕙心似乎並不在等他們回答,也不關心他們會回答什麽。

她甚至已無意再追問。

兩舉子便對視著嘆了口氣:“真是奇了,奇了,這得怎麽樣僻鄉陋所出隔世人啊……”

多虧禁軍們疏導,人潮逐漸稀疏,行人們能身由己控,停下腳步。兩位舉子皆停了腳,常蕙心卻仍往前走,胸腔裏炸至憋氣……她想,就這麽走吧,走到哪裏去不知,但是一直走著,也許腦子裏就能木然,不去多想什麽。

可是卻禁不住去思考,越思考越清醒,時間前前後後全對上了。

他曾說,“蘇姑娘是我小時候在京的玩伴,表妹表哥的亂叫,後來大了,明白事理了,就疏遠了。再則,蘇姑娘之所以登門拜訪,那是蘇太尉告老還鄉,途中順道來探望阿爹阿娘”。

他曾說,“世間男子,不是人人都似帝王般,左擁右抱三千寵愛的。我們謝家男兒都一樣,永不會有雙姝並艷,我此生只娶你一人。”

都是屁.話!

哄人的情話既不費力氣又不損毫毛,不要太多,張口就來。

倒是謝縣令比自己兒子實在,以前未成親前,看見謝景推常蕙心的秋千,罵自己兒子“又把心思花在討巧女孩子身上”。現在常蕙心醒悟過來,覺得這句話真是實在。

尤其是一個“又”字。

當初常蕙心怎麽就沒聽出弦外之音呢?謝景十六、七歲遇著她,但在這之前,只怕早跟蘇家大小.姐兩兩相許了吧!而後,謝景和常蕙心成親,蘇小.姐得到消息,巴巴地趕到會稽奪情郎,那兩三日,連常蕙心也覺出了古怪,可惜一句“吃得飛醋”,她便深信他的忠貞不移。

糾纏繾綣,珠胎暗結,蘇小.姐隨蘇老太尉還了鄉,人離了謝景,肚子卻大了起來,生下太子……掐著指頭算算,到今年可不一十九歲!於是,蘇小.姐再守個七、八年,陪嫁上娘家數萬精兵,終得上位。而後,再生下冀王來……

常蕙心和謝景成婚,自認為夫妻恩愛,該有最基本的信任,所以謝景來往信件雖頻,常蕙心卻從不盤查。她真是傻呀,那幾年信件不斷,該有多少與他“妻”兒的通訊呀?!

常蕙心覺得剛才陌生的舉子總結得對,她真是什麽都不知道,始終做著隔世癡人!最最可笑的是,常蕙心提及蘇小.姐,謝景面色一沈,她不僅不能領會其中骯臟,還傻兮兮給他道歉呢!

常蕙心扶額大笑,笑出一身冷汗。不知何時,淚水就隨著汗水淌下來:他想扶正蘇小.姐,跟她說一聲講個明白啊,以為她不肯讓位麽?若實在擔心她不肯,就寫了休書出妻啊!為什麽要殺了她呢?

為什麽要一出手,就是奪她性命……

常蕙心忽然沒了力氣,前行不得,蹲在地上,哭得痛心欲絕。

紛亂的馬蹄聲驟響起,亦聞到陣陣撲鼻酒氣,酒香醇厚,常蕙心驚得擡起頭來。淚眼近幹,她看得分明,總共八人,皆騎在馬上,面色微醺,擒鷹牽犬,擁著領頭戴獬豸冠,黑袍騎白馬的年輕男人。白馬從常蕙心眼前馳過,疾而不亂,透過男子的玄色緙絲罩衫,瞧見他裏面同色綾袍上的忍冬紋。

男子腰間玉佩發出清響,袍裾飛揚,隱隱露出玄黑的六合靴。

至於面目,與記憶中相仿又相異,他的五官都長開來,一家兩子,謝景繼承了新陽公主的柔美,他則更肖像謝還頎的英氣。

男子端坐馬上,目不曾斜。俄頃,就留給常蕙心一個挺立的後背,和那背上的白羽雕弓。

常蕙心望著一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,忽覺他們是一副畫,初見驚心,歸於沈寂。

尤其是他,白馬、黑衣、白羽、黑弓,非白即黑像極了宣紙上的山水,明明滅滅,都是淡的。

“漢王真是不羈啊,不僅不參加上巳郊祀,還帶著家侍去狩獵……”

“噓!漢王可不像皇帝那樣聖明,脾氣很壞的,當心被他聽到。”

“聽到又怎樣,漢王一貫青白其眼,金玉其音。待所愛者便青眼相加,待所鄙者便白眼相向,他怎麽會搭理你我呢?”

☆、明月逐來(一)

常蕙心聽路人三兩言語,恍若聽隔世閑言,去狩獵的漢王,應該就是謝致了。原來他長大了是這副模樣……若能得謝致幫忙,報仇之事定事半功倍。

但謝致是謝景親弟弟,弒兄的事未必肯答應……不是有句俗話麽,“兄弟如手足,女人如衣裳”,更何況常蕙心還是件不穿了,被剪子絞毀的舊衣裳,謝致會舍了親兄,幫她這個毫無骨血聯系的舊人?

只需須臾思忖,常蕙心便認定謝致不會幫她。而且她也不會主動去認謝致,認他,差不多等同於自投羅網。估計謝致前腳見到常蕙心,後腳就會把她“賣”給謝景……

常蕙心緩緩擡手撫摸胸口,悲哀地發現,她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。

常蕙心站起來,並不想回客棧,便繼續往前走。街上行人三、四十,不算少,但在常蕙心眼裏,空空蕩蕩,渺無人煙。走了約莫一刻鐘,常蕙心意識到不對勁,蹙眉疾走,迅速轉入另外一條街道。

果然,那跟蹤常蕙心的男子也轉彎,追在她身後走,鬼鬼祟祟。

常蕙心埋頭用餘光瞟了那男子一眼,只看得見他子穿褐色衣衫,臉面看不到。常蕙心靠著街道右邊走了五、六十步,步入一家茶樓,找了一張空桌坐下,料定那跟蹤之人也會進入酒樓,在不遠處落座。

很好,坐著,才能仔仔細細看清,究竟是誰在跟蹤她。

誰知常蕙心只料對了一半,跟蹤她的男子進入酒樓,眺望一眼,並沒有選擇其它桌子,而是徑直走到常蕙心跟前,落座。

他跟常蕙心坐同一張桌子,面對面,且坦蕩擡著腦袋與她平視,並不懼常蕙心打量的目光。

常蕙心觀察了半響,確認這是一位陌生的,並不認識的男人。

小二上了茶,臺上說書人正講到精彩處,滿堂茶客聽得聚精會神,沒人分心註意常蕙心這一桌。

常蕙心舉杯,喝茶,也聽書。

陌生男子卻開了口,輕輕地,聽得出他在刻意壓低聲音:“姑娘好。”

不知他有何意圖,常蕙心並不搭話,不承認自己的女子身份。

男子小臂前伸幾寸,再喚:“姑娘。”

常蕙心舉著茶杯,問道:“兄臺何事?”

“我家主人約您京郊一見。”

“你家主人是誰?”

“楚後。”

常蕙心瞬間屏息,這暗語只有她和謝致才懂。

從前,常蕙心陪小謝致一起玩,他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,規定出許許多多奇怪的游戲來。其中有個游戲,將桌子稱作椅子,將椅子喊作床榻,將床榻呼作桌子……如此類推,將家中的一切事物打亂,故意顛倒,然後兩人一起找一本書,隨便翻一頁,逐字讀來,比方說讀到“桌子”,兩人立馬手觸椅子,看誰反應快。

在那個游戲裏,棋盤上的“楚河”指代“漢界”,“漢界”則是“楚河”,“楚”“漢”顛倒。

同理,“後”顛為“王”,“楚後”既是“漢王”。

謝致邀約常蕙心京郊見面。

方才策馬擦身而過,他認出她來。

這麽一想,常蕙心竟忍不住鼻頭發酸,幾分感動。

但防備很快淹沒了感動,常蕙心冷冷拒絕,“多謝你家主人誠意相邀,然實是抱歉,在下從不認識什麽楚後,怕是你家主人認錯了人吧!”

“不,我家主人說,他絕不會認錯的。”男子話語稍頓,續道:“主人還吩咐說,姑娘您聽見‘楚後’兩個字,一定會赴約。”

常蕙心旋即笑了,“如果我不赴呢?”她憑什麽要赴約,好不容易從棺材裏活過來,不知惜命,卻去送死?

謝致去京郊的目的是打獵,可她常蕙心不願做他的獵物。

男子遲滯:“這……”漢王吩咐他時,志得意滿十足把握,因此作為漢王下屬的男人,也沒料到常蕙心會拒絕。

男子想了下,勸道:“姑娘若是擔心自身安危,這個大可放心,我家主人身邊的護衛各個武功藝高強,姑娘和主人一起狩獵,猛虎豺狼皆不須懼怕,不會有危險的。”

常蕙心心裏笑道:她怕的是人做的豺狼虎豹呢!

男子註視著常蕙心的笑容,似乎猜著了一星半點她的心裏,再補充道:“若姑娘是擔心出行不方便,這個……也沒問題!來之前,主人吩咐過小的,姑娘隨小的至京郊,自有方才街上經過的護衛打馬過來,與姑娘換衣修容,不須多少功夫,姑娘就能變成那護衛的模樣。調包後,姑娘就能任意隨在主人身邊,一起狩獵了。主人說……他有許多話要單獨同姑娘談。”男子說到這,不禁憶起漢王吩咐到最後,幽幽自語呢喃,“攢了十年的話啊……”

當時男子仰望漢王,見漢王一雙眸子裏煙籠霧罩,脈脈迷離。

……

“實在抱歉,你家主人肯定是認錯人了!”常蕙心站起身來,她起得有些急,腳後跟不可控地踢在椅腿上——常蕙心是逼著自己起身的,她擔憂男子再勸下去,自己會心軟,答應他去京郊,又入謝家毒甕,做枉死之鱉。

常蕙心調頭就走,臨走不忘告誡男子:“對了,你別再跟著我的。”常蕙心右手按向腰間劍柄,“否則,別怪刀劍無情。”

漢王青春飛揚,意氣勃發,倘若林間有雙兔傍走,漢王能挽強弓,一箭同時透穿兩只獵物。

然而,漢王今日狩獵的興致似乎不大,和其餘七騎立於林中,並未馳騁。漢王執著韁繩的手有些不穩,偶爾微顫,引得馬頭揚起,馬蹄左右挪移。

漢王聽見後頭有馬踏的聲音,鎖著的眉頭瞬間舒展,回頭笑道:“阿蕙——”

見來人是自己的屬下,漢王表情一怔,似感詫異,“怎麽她沒有來?”

屬下單膝跪地,正要稟奏,漢王卻搶先再問:“她不肯來麽?”

屬下犯難,姑娘不僅僅是不肯來,她連相認都不肯相認呢。

可是再犯難也得說,屬下低著頭,將茶樓裏如何碰面常蕙心,又如何邀請她,她是如何決然拒絕的……一言一句,一舉一動,皆向漢王如實描述來。

漢王待這些忠心的屬下均寬厚,未責怪他們什麽,讓他們都退下去。漢王勒韁一喝,嗓音清冷,獨向林中深處馳騁去。他瞇著眼,很快發現了遠處的一只兔子,便韁繩令馬速放緩、放輕,一人一馬悄然靠近白兔。漢王取弓、拔箭,俯.身、張弦,時時刻刻思的念的卻都是常蕙心為什麽不來?箭頭隨著兔子的移動而移動,他突然就想到“狡兔三窟”。

人說狡猾的兔子為了防止被獵人捉到,給自己安了三個窩,虛虛實實,不辨真意。

但兔子是一開始就這麽狡猾的嗎?還是落入陷阱傷了數次,學會不得不防。

就像她一樣。

漢王發現,因將常蕙心比作白兔,他手中瞄了半響的箭,再也不忍心射出去了。

漢王黯然收弓,羽箭重入箭筒,狂奔出林。候在林外的眾屬下見漢王策馬歸來,兩手皆空,只有駿馬兩側卷起數股清風。

漢王抿了抿唇,命令道:“回城。”

常蕙心在城中轉轉繞繞,確認無人跟蹤之後,才回客棧。一進門,常蕙心就望見容桐等在大堂,周巒坐在容桐身邊,手撐著頭,瞇著眼,似乎在漫不經心陪容桐等。

容桐面色緊張,瞧見常蕙心,立馬就站了起來,“慧娘!”他三步兩步走近常蕙心,關切道:“你去哪了?一眨眼就和我們走散了!”

常蕙心的目光卻去瞥周巒,容桐隨著常蕙心的目光,也去望周巒。一望之下,容桐才領悟過來:糟糕,他稱呼“慧娘”,暴露了她的女子身份!

周巒高舉起來右臂,揮了揮,“早知道啦!”周巒也不起身,就坐在椅子上,得意自誇道:“我周一川分辨男女,還是很有一套的。”

容桐楞了會,笑讚:“一川,你真厲害。”

周巒大笑起來:“琴父,你也能這麽厲害的……”周巒說著站起身,朝容桐這邊走過來,以手掩口,在容桐耳邊低語幾句。容桐臉一白,似受了驚嚇,接著面皮由慘白轉為通紅,萬分尷尬。

容桐手不停地擺:“不可不可、萬萬不可。”容桐嚇的不行,周巒卻偏偏還要大聲對常蕙心說:“哈哈,你瞧,我只是告訴琴父常去哪兒,就能練得和我一樣厲害,他就怕成這樣。”周巒意味深長看著常蕙心,笑道:“琴父以後娶親,肯定是要‘懼內’啊——”

容桐私下拽周巒的袖子,“一川,休要胡言……”

周巒卻總是話多,繼續告訴常蕙心,“今日上巳,我和琴父瞻睹完聖顏,便提議也去河邊走走。琴父卻不肯。他到處找你找不見,無心它事,就奔回客棧一心等你……”

容桐滿心尷尬,早將要詢問常蕙心的那些問題拋在腦後。他滿腦子都想著如何才能把周巒拉走,容桐使勁拽周巒,“一川,走了,走了!回去溫書了,過幾天就要春闈了……”

容桐生拉硬拽,滿臉通紅,硬是將周巒拽回了房。一路上,容桐都沒勇氣回頭望常蕙心一眼。

常蕙心見容桐和周巒都走了,心嘆也好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她便也心事重重回自己房內了。

過了一個多時辰,有人輕叩房門。

常蕙心喊了句“誰啊”,無人應答,她便自認為敲門者是羞澀的容桐,過去把門開了。一開門,常蕙心就後悔了,門外站著的,竟是不久前在茶樓搭訕她的男子。她目露冷光,厲聲道:“在下告誡過的,叫你別跟蹤我。”

“阿蕙,是我。”男子的嗓音陌生而嶄新,與方才酒樓裏聽見的,完全不同。

不知怎地,常蕙心的身子竟不由心控地僵在了。須臾之間,男子已自跨入房內,轉身關上房門。

常蕙心起手拔劍:“你是何人為什麽擅闖她人房——”

“我是三吳!”謝致一跺腳,直接按下常蕙心已拔出兩寸的劍。

寶劍“哐當”重回劍鞘,謝致急匆匆地去扯自己頭皮,連帶頭發一起撕下來,發出“滋溜”一聲。謝致也顧不得痛楚,舉起手上面皮揮了又揮:“這張人皮面具是假的,我拿來易容的。底下這張樣貌才是真的,今早街上你見著的。我是三吳啊……”

謝致見常蕙心佇在原地,表情嚴肅,便擡指戳戳自己的臉:“阿蕙,這張的確是真臉,不信你撕撕?”真臉,撕不下來的。

常蕙心竟真擡手去撕,拇指和食指已捏上謝致的臉蛋,她才清醒過來:這是怎麽了?正確的第一反應,不該是否認自己的身份,持劍相向嗎?

常蕙心惱恨不已,指上的力度不知不覺加重,掐著謝致的臉皮重重一揩。哎呦,他疼得暗地裏咬牙切齒。

謝致本來想抱委屈的,但轉念一想,笑出聲來。他伸長脖子,把臉往常蕙心臉旁湊,一本正經道:“阿蕙,方才那一下掐得倉促,你還是不能確認麽?沒關系,再掐一下。”

☆、明月逐來(二)(捉蟲)

常蕙心怎麽可能還掐謝致,她退後半步,徐徐道:“公子好像認錯人了。”不費力氣,她輕輕松松說謊:“在下不是什麽阿蕙,公子定然認錯人了吧。”

謝致搖頭,“我不會認錯的,你是阿蕙,十年模樣一點也沒變。”謝致固執地說:“到時我模樣大變,你生了嫌隙,因此不肯與我相認。”

常蕙心暗想:三吳,我不與你相認,可不是你變了模樣這麽簡單!

謝致掀起袖子露出右臂,指著肱骨處一顆痣道:“阿蕙,這顆痣只有你知曉。小時候很小的,你讓我別挑,我不聽話挑破了,長這麽大。腿上那顆也挑破了……”謝致說著說著就掀錦袍,將裏褲一寸一寸卷起,眼看就要翻過膝蓋……謝致那顆痣生在大.腿,常蕙心哪能讓他真翻出來,忙說:“夠了,三吳!”

謝致一喜:“你終於肯認我了。”

常蕙心直視著謝致的眼睛,“三吳,十年浮沈,該有怎麽樣的變化,你我心裏都明白得很。你早已不是小孩子了,何必故作稚舉童行,引我親近?”

謝致盯著常蕙心的目光,起初是驚訝,漸漸就變為委屈,到最後他眼珠一轉,露出坦然一笑,“阿蕙,你的變化不比孤少。”

常蕙心暗道:我的變化那得歸到你大哥謝景頭上,算在意料之中,小謝致長大了,也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